她猛地一颤,几乎是本能地缩了下脖子,像被无形的力量击中。
那感觉太熟悉了,就像在台湾诊所走廊里,林淑莲的尖叫随时会刺穿耳膜。
她深吸一口气,浑浊燥热的空气涌进肺里,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。
她慌忙在口袋里摸索,掏出的身份证边缘磨损,照片上的女人眼神尚有几分未被生活彻底磨去的锐利,那是三年前作为“木木兔”广告公司女总裁的王小木留下的最后印记。
如今再看,恍如隔世。
保安一把抽走身份证,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,留下瞬间的凉意。
他对着证件和一张皱巴巴的打印名单,眯着眼核对着,嘴里不耐烦地嘟囔:“王小木…39岁…啧。
”那一声“啧”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嫌弃,清晰地钻进王小木的耳朵。
她垂着眼,目光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廉价运动鞋尖上,仿佛那声“啧”落在尘埃里,与她无关。
保安把身份证连同几张表格塞回她手里,动作粗鲁:“拿着!填表!去那边!等会儿有人领你们去宿舍!”他指的方向,是一排低矮、墙壁斑驳、像巨大水泥盒子的临时板房,窗户又小又脏,透着一股破败和压抑。
队伍缓慢地移动,像一条疲惫的虫子,蠕动着爬向那些水泥盒子。终于轮到王小木。一个穿着油腻工装、头发稀疏、嘴里叼着廉价香烟的中年男人,斜倚在宿舍楼入口锈迹斑斑的铁门框上,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只是伸出一根黄黑的手指,戳了戳旁边墙上贴着的打印纸。
“自己看!规矩都在上头!搞清楚了再进!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,含混不清。
王小木的目光投向那张被油烟熏得发黄、边角卷曲的纸。打印的宋体字冰冷而清晰:
>【新员工宿舍入住须知】
>1.工厂提供“包吃包住”福利。
>2.入职前七天为试工期,试工期内离职无工资。
>3.试工期住宿费、水电费、餐费按标准收取,于首月工资中扣除。
>4.宿舍床位押金100元(现金),退宿时凭收据退还。
>5.……
“包吃包住”四个字,此刻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王小木的视网膜上。她盯着那行字,足足看了十几秒。
脑海里瞬间闪过中介唾沫横飞、拍着胸脯保证“包吃包住,待遇优厚”的画面。
原来所谓的“福利”,不过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,等着在她们最脆弱的时候落下。
所谓的“包”,是用她们未来七天甚至更久的血汗钱,提前预支的牢笼租金和猪食费。
一种冰冷的、被欺骗的麻木感,迅速取代了刚刚在门口时那点残存的逃离台湾的庆幸。
原来,逃离了一个地狱,只是踏进了另一个更庞大、更精密的绞肉机的入口。这里没有林淑莲掐在脖子上的手,却有无数双无形的手,在合同条文里,在规章制度里,在每一个冷漠的眼神里,等着把她最后一点价值榨干。
她沉默地从旧钱包深处,摸出那张仅存的、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的百元钞票——那是她逃离台湾前,偷偷藏起来的最后一点救命钱。
手指在递出去时,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。
然后,她将它放进了宿舍管理员油腻腻的手掌里。
对方看都没看,随手塞进裤兜,撕下一张皱巴巴的收据条丢给她,像丢一块垃圾。
“309,上铺。钥匙自己拿,就挂门后。”管理员叼着烟,含糊地朝旁边一个钉在墙上的简陋木盒努了努嘴,里面挂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钥匙。
走廊狭窄、幽暗,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、廉价洗涤剂和汗臭混合的复杂气息。劣质的节能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,光线惨白而无力。
王小木找到309。推开那扇薄薄的、漆皮剥落的木门,一股更浓重的、混杂着各种体味和食物残渣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房间很小,顶多十平米,塞了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,只剩下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。三个下铺已经有人了。
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、穿着粉色卡通睡衣的女孩正盘腿坐在床上,抱着手机刷短视频,外放的声音聒噪刺耳。
一个身材微胖、穿着碎花睡裙的中年女人正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,仔细地往脸上拍着劣质爽肤水。
还有一个年纪和王小木相仿的女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背对着门躺着,似乎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
王小木的到来,只引起了那个粉睡衣女孩短暂的一瞥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随即又漠然地回到了手机屏幕上。
拍爽肤水的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。那个睡着的,毫无反应。
没有人说话,仿佛她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。